一碗阳春面

午饭的时候就我和虎妞两个人,再也吃不下麦当劳儿童套餐的我,决定给她露一手,煮了两碗阳春面。

“阳春面”是我后来才学到的文雅叫法。小时候,姥姥给我做时,更习惯称之为“酱油汤汤面”。做法看似简单,却有讲究:一大勺生抽定其咸鲜,小半勺老抽增其酱色,撮一小把葱花,而灵魂,则在于那一小勺晶莹的猪油。滚水冲入碗中,顷刻间,凝固的猪油融化,漾开一圈圈金色的油花,葱香也随之升腾。此时,将煮至半熟、一指粗细的挂面捞入汤中,便已足够美味。若要追求汤清面爽,则需另烧一壶开水冲汤。煮面的锅也不浪费,捞完面条,顺势下入几朵西兰花或几叶青菜,待水再次翻滚,迅速淋一勺橄榄油捞出。焯水时间恰到好处,既保留了蔬菜的清脆,色泽也愈发鲜亮。如果还想加码,便用汤勺在锅中快速搅动,在滚水的漩涡中心,低空打入一枚生鸡蛋,看着蛋花随水流舒展成丝,旋即关火。待水面平息,一朵完美的溏心蛋便已成形。

虎妞颇为好奇地看着我在厨房里一番“出神入化”的忙碌,直到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到她面前。她学着我的样子,先小心翼翼地喝了口汤,然后用筷子慢慢品尝起来,竟是眼前一亮,觉得味道相当不错。

“爸爸,这个叫什么?”她问。我想了想,说:“叫阳春面。爸爸小时候,太太经常给我煮。”看着她饶有兴趣的样子,于是我继续说道,”爸爸小时候经常生病。有一次发高烧,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,大家都很担心;结果等到半夜的时候,出了一身大汗,然后烧退了,冲完澡之后肚子饿的咕咕直叫,于是太太起来大半夜的给我煮了一小碗阳春面,我感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面条,于是连面带汤喝的净光。”我正说着,用余光瞥了眼身旁的虎妞,发现她瞪大了眼睛,听得入了神。半晌,她追问道:“然后呢?”

看样子,她是嫌这故事不够听。“然后?嗯……然后没有了呀。爸爸病好了,有胃口了,就大吃了一顿!”本来只是随口一段回忆,被她这么一追问,竟让我觉得这故事缺了个荡气回肠的结尾,一时有些语塞。

“哦。。”她显然有些意犹未尽,迟疑了片刻,瞪大的眼睛突然呲流一转,然后侃侃说道,“我小时候也经常生病,有一次发高烧,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,大家都很担心。。。”等等,我咋不记得你有这回事,“于是爸爸起来给我煮了一碗阳春面,我感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面条,于是连面带汤喝的净光。The end!”

好家伙,她把我的故事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,然后巧妙地把“儿时的我”替换成了“她自己”,煮面的人也从“我的姥姥“变成了”她的爸爸我“,我被她这番“同人创作”逗得哭笑不得。仔细想来,这可能是她听到的众多故事中最不“童话”的一个,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生病发烧,大病初愈,然后体虚饥饿的时候热汤热面,主角换成谁都没有任何违和感。

我甚至有些理解她。我自己小时候,也常常沉醉于那些家人口述的传奇故事,并对平淡的情节进行充满想象的演绎。后来,我渐渐从故事中看到了虚构的成分,觉得熟悉的笑话不再好笑,重复的桥段也不再真实。这让我想起电影《大鱼》的结尾,当儿子面对父亲一生的奇幻旅程,关于自己的出生,他有两个版本的故事可以选择:一是相信父亲因为身在外地和医院规定,错过了他的出生,留下终生遗憾——这是一个平淡而真实的版本。二是相信父亲为了给他一份独特的出生礼物,在河里用婚戒作饵,与一条大鱼搏斗,最终从鱼口中夺回戒指——这是一个浪漫而奇绝的版本。

年少时,我们为后者的浪漫而沉醉;长大后,我们偏爱前者的真实,仿佛那才是清醒与成熟的标志。直到自己也成为父亲,才回头发现,第一种平淡如水的生活,确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常态,无关喜不喜欢,每个成年人都懂得如何面对。然而,懂得如何将现实的骨感,用童话的温柔包裹起来,再讲给孩子听——这背后,需要的却是一份更深沉的爱与坦然。

也许将来有一天,虎妞也会歪着头问我:“爸爸,我出生的那天是什么样子的?”

我想我会告诉她,“我们傍晚顶着风雪去医院去得匆忙,爸爸妈妈甚至没顾上吃晚饭。深夜里,妈妈在病床上忍受饥肠辘辘。爸爸则缩在旁边一张小小的沙发床上,辗转反侧,怎么也睡不着。爸爸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风雪,担心明天出院时候的天气;一会儿看看腕上的手表,想着什么时候天亮了出去买杯咖啡提提神;在那个无比漫长的夜里,既又累又饿又满心欢喜地,焦急等待着你的降临。”

我想我也会告诉她,“医院里很安静,爸爸妈妈都戴着口罩。我们看着窗外漫天的风雪,在深夜里悄悄聊着即将到来的你。我们想象着你会如何长大,会成为一名勇敢的骑士。当你即将出发探索火星的前夜,爸爸会把手腕上的这块表送给你,告诉你,这是爸爸在你出生的那年买的,它听见了你来到世界的第一声啼哭。也许,你会想尝尝爸爸煮的一碗‘阳春面’——因为你的到来,于我们而言,冰雪消融,如春风般和煦。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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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bout Banglanfeng Pan

Pan is a software engineer, a husband, and a Dad.

London, Ontario, Canada